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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条第一款规定,股东转让已认缴出资但未届出资期限的股权的,由受让人承担缴纳该出资的义务;受让人未按期足额缴纳出资的,转让人对受让人未按期缴纳的出资承担补充责任。本条系新增条文,主要规制股权转后的出资责任承担。但在新法实施后,实务操作中,法院适用本条第一款时往往采取“一手抓”的形式,即将涉及到案涉股权转让的N手股东都向债权人承担责任,如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审判的原告孙某诉被告张某、王某、李某、赵某及第三人天和公司、仁和公司、钱某变更、追加被执行人异议之诉一案。但亦有观点表明,此条加重了历史股东的责任,太过于保护公司债权人利益。
一、股权转让后出资责任的规则演变
未实缴出资的股权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认缴期内未实缴出资的股权,又称未届期股权;一种是出资期限届满但未实缴出资的股权,又称已届期股权。
旧《公司法》并未对股权转让后出资责任的承担提供一套准确的规则。2018年《公司法》未明确股权转让后出资责任的承担规则,2011年颁布的《公司法解释三》第18条虽然涉及,规定了“股东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的情形下原股东承担出资义务、知情受让人承担连带责任,但该规定存在两个无法解决的重大疑难问题:其一,已届期股权的转让毫无疑问属于该规定适用范围[1],但未届期股权的转让是否受到该规定规制?其二,该规定要求“知道或者应该知道”的受让人承担连带责任,是否对受让人进行过错推定?一般情形之下受让人是否都会被追究连带责任?在实践中是否有具体的判断规则?
司法实践中,就未届期股权转让后出资义务承担存在重大分歧。由于立法和法律解释层面欠缺明确规则,各地法院对于未届期股权转让后出资义务承担的裁判观点并不相同,最高法院曾尝试以颁布典型案例的方式统一裁判尺度,如最高法院第六巡回法庭在2019年推选的年度民商事参考案例曾雷案中就明确未届期股权转让不适用《公司法解释三》第18条,转让股东的出资义务可以免除[2],但最高法院推选的2020年全国法院十大商事案例之一的许勤勤案,又认为股东在出资期限届满前转让股权的,出资义务并不随股权一并转让,转让股东仍要在出资不足的范围内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责任[3]。
在学术界,学者们对此问题也众说纷纭,主要争议点也集中在股权转让之后未届期的出资义务是否发生移转等问题。一部分学者以出资义务的法定性、资本维持原则的要求和公司债权人及交易安全的保护,否定出资义务随股权变动发生移转,认为转让股东在股权转让之后仍需要承担出资责任[4]。另一部分学者则从股东期限利益保护、股权转让自由和商事外观主义的价值出发,认为出资义务随着股权变动移转给受让股东,转让人不再承担出资责任[5]。还有学者对这两派观点进行折中,出于对股东利益和债权人利益的平衡,提出根据区分债权形成时间来判定转让股东是否需要承担出资责任的观点[6]。但无论如何,目前学术界对此问题仍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新《公司法》在2023年修订后,明确了股权转让后出资责任承担规则。具体而言,一是明确未届期股权转让后,由受让人承担出资义务,转让人承担补充责任。二是就已届期股权转让出资责任问题,新法要求由转让人和受让人承担连带责任,受让人仅在不知情的情形下不承担责任。三是删除了旧法关于转让人与受让人追偿权的规定,交由当事人自治。
(一)债务转移理论
依照债务移转的理论,债务移转系需征得债权人同意后,原债务人方能免责。未届期出资义务虽未到期,但其本质上是股东对公司的债务。若转让此类股权,则为对公司承担的债务移转,由于针对此类股权转让,法律并未规定需经公司的同意程序,且从维护公司利益的角度出发,现实中也几乎不可能存在公司同意转让人(原债务人)脱离债务的可能,因而基于债务加入的规则,受让人,转让人作为新老债务人,理应当承担连带责任[7]。该条款仅规定转让人承担补充责任,即受让人、转让人承担补充型的连带责任,已经是法律对于转让人承担责任的柔化处理,更为合理[8]。
(二)商事外观主义的要求
我国公司法在2014年,公司资本制度由实缴制转向认缴制,公司信用的产生已经由资本信用转向了资产信用。有观点提出,因认缴制对应的是资产信用,公司股东实缴的出资才构成公司债权人的信赖资本,而股东未缴纳的出资则不会产生信赖促成公司与债权人之间的交易[9]。但公司债权人的信赖保护需结合多类因素进行综合判断,公司在日常经营中,向外界所公示的信息都会对第三人产生相应的信赖,登记在册但未界出资期限的股东会毫不疑问地成为公司债权人开展商业活动的决策依据。通常而言,即使在股东未届出资期限时,公司债权人往往也更倾向于具备良好出资能力股东的公司进行交易。当出资未届期的股东转让股权后,公司债权人决策的信赖基础也会发生变动,公司资本作为公司对外偿债的责任财产,出资主体的调整无疑也会影响债权人受偿的概率,故法律自然不能令股东因股权转让而完全“脱身”,将风险转嫁给债权人。
(三)公司资本充实、债权人利益保护
资本充实原则,又被称为资本维持原则,是指公司财产应当相当于公司资本。具体而言,在公司存续期间,公司应当维持相当于公司资本额的财产,以具体财产充实抽象的公司资本。公司应当采取措施防止公司财产的评价额低于公司资本,如消除影响公司财产“低值”的因素或者改善公司财产的“低值”的状态。公司资本充实的目的在于确保具体且真实的公司财产状态,以彰显公司清偿债务的充足能力。因此,资本充实原则针对公司设立后的公司资本的维持,需要建构规制股东、公司及其管理者行为的相应制度,以防止公司财产的不当减少,确保公司财产能够对应于极具象征意义的公司资本[10]。在此意义上,公司资本充实相当于公司清偿能力的维持,尤其在公司失去清偿能力时,股东对公司承担的出资义务之履行就会显得特别重要。在认缴制之下股东可能会因为公司经营状态较差等原因转让股权来逃避实缴出资的义务,如果受让人的资产状况并不良好,缺少承担出资义务的能力,这将造成对公司资本的致命打击,新《公司法》为避免出现“富裕股东”为逃避出资义务将股权转让给“穷亲戚”或“职业背债人”影响债权人利益的道德风险,规定转让人不能因股权转让行为而完全免除出资责任。
三、比较法规范
(一)英国
根据英国公司法第588条规定:
(1) If a person becomes a holder of shares in respect of which—
(a)there has been a contravention of any provision of this Chapter, and
(b)by virtue of that contravention another is liable to pay any amount under the provision contravened,
that person is also liable to pay that amount (jointly and severally with any other person so liable), subject as follows.
(2) A person otherwise liable under subsection (1) is exempted from that liability if either—
(a)he is a purchaser for value and, at the time of the purchase, he did not have actual notice of the contravention concerned, or
(b)he derived title to the shares (directly or indirectly) from a person who became a holder of them after the contravention and was not liable under subsection (1).
(3) References in this section to a holder, in relation to shares in a company, include any person who has an unconditional right—
(a) to be included in the company’s register of members in respect of those shares, or
(b)to have an instrument of transfer of the shares executed in his favour.
(4) This section applies in relation to a failure to carry out a term of a contract as mentioned in section 587(4) (public companies: payment by long-term undertaking) as it applies in relation to a contravention of a provision of this Chapter.[11]
根据上述法条及关联法条,如果受让人在股权转让证书上声明已经全额出资,即便出现迟延支付的出资瑕疵,补足出资由出让方独立承担;如果受让人明知出让股权存在瑕疵而接受,则由受让人承担补足出资。故,股权转让中的受让人只有在明知(Do have actual notice of the contravention concerned),这亦和我国新《公司法》第88条第二款中的,受让人只有在不知道且不应当知道存在瑕疵出资情形的条件下才能免责,由转让人承担责任不谋而合。这表明,英国公司法在保护公司债权人利益的同时,也强调了受让人在股权转让中的审慎义务和知情权。
此外,英国公司法的实践也强调了公司治理的透明度和灵活性。《2006年公司法》的立法过程体现了广泛的社会参与和透明度,这为我国公司法的修订提供了宝贵的经验。英国公司法的改革强调了对小公司的特别考虑,力求法律规则简明易行,减少对小公司的规制,这与我国新《公司法》中对股权转让后出资责任的规定有着相似的精神,即在保护债权人利益的同时,也要考虑到股东的合理权益和公司的实际运营需求。
(二)特拉华州普通公司法
根据《特拉华州普通公司法》第162条规定:
(a) When the whole of the consideration payable for shares of a corporation has not been paid in, and the assets shall be insufficient to satisfy the claims of its creditors, each holder of or subscriber for such shares shall be bound to pay on each share held or subscriber for by such holder or subscriber the sum necessary to complete the amount of the unpaid balance of the consideration for which such shares were issued or are to be issued by the corporation.
(b) The amounts which shall be payable as provided in subsection (a) of this section may be recovered as provided in $ 325 of this title, after a writ of execution against the corporation has been returned unsatisfied as provided in said $ 325.
(c) Any person becoming an assignee or transferee of shares or of a subscription for shares in good faith and without knowledge or notice that the full consideration therefor has not been paid shall not be personally liable for any unpaid portion of such consideration, but the transferor shall remain liable therefor.
(d) No person holding shares in any corporation as collateral security shall be personally liable as a stockholder but the person pledging such shares shall be considered the holder thereof and shall be so liable. No executor, administrator, guardian, trustee or other fiduciary shall be personally liable as a stockholder, but the estate or funds held by such executor, administrator, guardian, trustee or other fiduciary in such fiduciary capacity shall be liable.
(e) No liability under this section or under $ 325 of this title shall be asserted more than 6 years after the issuance of the stock or the date of the subscription upon which the assessment is sought.
(f) In any action by a receiver or trustee of an insolvent corporation or by a judgment creditor to obtain an assessment under this section any stockholder or subscriber for stock of the insolvent corporation may appear and contest the claim or claims of such receiver or trustee.
(8 Del.C.1953,s 162:56 Del. Laws,c.50:71 Del. Laws,c.339,s 20.)
由上可知,《特拉华州普通公司法》162条第c款,给予了善意且不知情的受让股东以免责的机制。但若出让股东向受让股东就未完全支付股份对价作了完全披露,此时出资义务得以扩延式地转移至受让股东,但此时出让股东仍未能完全免除该出资义务的补充责任。同时,《特拉华州普通公司法》162条第e款规定,根据本节或本条第325节的规定,任何责任不得在股票发行或认购日期后超过6年主张。即意味着向转让人追究责任的时效不能超过6年,这也体现了特拉华州对交易安全以及交易秩序的保护。
(三)德国
德国公司法详细规定了横向的与纵向的“与出资相关的责任”,并且纵向的责任先于横向的责任。根据德国《有限责任公司法》之规定,股东的现金出资必须缴付四分之一,其余部分何时缴纳可以在公司合同中规定。公司份额的取得者对尚未缴付的出资承担责任。如果股东延迟缴付出资,公司应当书面通知该股东缴纳出资,通知中应当规定一个不少于一个月的缴纳宽限期,以及如不按期缴纳出资将被宣告失权的明确的警告。失权程序将导致股东丧失股东资格及失去已经缴付的出资,但其缴纳出资的责任并不因此而免除。被驱除出公司的股东及其权利前手(所有前手)仍然对拖欠的金额承担责任,一个更先的前手只有在其后手无法支付该出资时才承担责任,前手的责任限于后手成为公司股东之日起五年内被要求缴纳出资。如果各前手也未能支付欠缴的出资,公司可以公开拍卖或者以失权股东认可的其他方式出售该股权。如果通过追缴出资和拍卖股权份额都不能弥补出资差额,则其他股东根据比例承担责任。如果其他股东中有不能实际支付的,则由他之外的其他股东进一步分担[12]。
通过考察《德国有限责任公司法》的上述规定,我们可以发现:第一,催缴之时的股东是首要的义务人,承担缴纳出资的当然义务;第二,如果股东在催缴之后的宽限期内仍不缴纳出资,将被宣告失去该股权及已经缴纳的出资,但宣告失权并不免除缴付出资的责任,除非欠缴的出资已通过其他途径获得支付;第三,在催缴之前的一段期间内曾经持有该股权的任何前手都有义务依次承担缴纳出资的责任,并且该责任没有附加任何主客观条件的限制;第四,如果通过前手责任仍不能收缴拖欠的出资,公司应当出售该股权,以出售之对价弥补拖欠的出资,力求公司资本充实。德国公司法严格遵循资本充实原则,穷尽一切手段力求公司资本得到缴付,既有横向的“与出资相关的责任”,也有纵向的“与出资相关的责任”。
四、公司法第88条的实践影响与反思
2013年《公司法》的出台,是基于“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社会时代背景。国家为激发社会创新活力,促进大众创业热情,降低创业门槛,将实缴制转为认缴制度。
股权交易,在市场经济中显得再正常不过,然在新《公司法》生效后的审判实践中,各级法院在适用88条时,往往把与牵扯到案涉股权的所有股东一起判令承担责任[13],这不禁使得之前转让过股权的创业者们人人自危,毕竟在股权转让后,其股东身份已经丧失,不再享有股东权利,更无权控制或干涉公司业务。
基于此,已经有学者或者实务人士提出了对新《公司法》第88条第一款进行目的性限缩或者通过判断转让人在转让股权时是否恶意来决定是否承担。
持对新《公司法》第88条第一款应进行目的性限缩的观点认为,只有公司无法偿还转让人